这个冬季,新冠肺炎疫情的爆发给平凡的日常生活带来令人措手不及的改变。迫于疫情的严峻形势,全国多地交通中断,物资一度陷入紧缺的局面,每一位普通人的心愿变得急迫且具体。人们往日里对外在装扮花样百出的需求,面对生死攸关的关头急转直下,最紧要的遮蔽物是一只呼吸得心安的口罩,一身穿不破、抗得久的防护服,和一间由简易板材搭就的临时医院。人类 —— 无论在前卫的发明创造,和层出不穷的时髦面前多么争先恐后的人类,面对着横生的灾祸,正在必须也必然地变得实际且客观。
困境迫使举国上下调动起顽强灵活的应变能力。每天都会有这样的新闻让我们感动又心酸:国内不少日化企业(甚至是汽车企业)紧急调整生产线,为医护人员赶制口罩和防护服;由广州支援武汉一线的护士女孩,穿起报废防护服改造而成的「婚纱」(那件水蓝色「婚纱」上还被装饰上饱满圆润的蓝色玫瑰花,同样是由防护服制成),手捧一次性手套做成的花束,与男友举行了一场实为告别的线上婚礼;买不到口罩的普通民众纷纷用柚子皮、空水桶和塑料袋自制口罩和防护装备……中国人讲求「衣食住行」,穿衣打扮被我们排在了首位。而当「衣」从求美的高姿态转而实际化的遮蔽与防护,这是生存的本能推动我们在设法改变。普通人因客观条件受限而迸发的意念与奉献,往往是推动大局向好转变最温暖而关键的一环。
四年前,一幅叙利亚难民小男孩儿在海滩边不幸遇难的照片,触动了美国设计师Angela Luna 的心,她针对难民的生存困境,设计出一系列可以一衣多用的服装,外套可以变成睡袋和帐篷,不穿时还可以当作背包背在肩上。与此同时,她也在寻找切实帮助到难民的途径,实现把服装直接交到难民手上的心愿。再往前看,日本设计师 Kosuke Tsumura 在上世纪 90 年代,就曾以「Final Home」为主题设计了拥有几十个口袋的外套。流浪者的街头智慧给了他启发,在他的设想中,每个口袋都可以塞入报纸来御寒,以应对恶劣的室外环境。先锋设计师 Martin Margiela 也有过将废旧的手套、袜子重组成服装的设计实践,探讨了在有限的资源下,人类对材料创造性使用的潜力。
如果只停留在对服装表面形式的分析上,只能形成较为浅显的认知。我们需要意识到,人类在面临极端条件时对材料重组的实质,是在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世界。回顾二战时期的英国,各类纺织品成为重要的军用物资。英国政府于 1941 年宣布实施衣物配给制度,通过减少民用服装的产量,把腾出来的工厂和劳动力用于军用物资的生产。普通民众不得不精打细算地使用每一张衣物配给券,或者寻找一些创造性的方法维持一个家庭的衣着所需。英国政府适时地在群众中推广「Make Do and Mend」计划,发行印着衣物修补教程和服装裁剪图的宣传材料,向留守后方的女性传授如何把虫蛀的旧衣服缝补一新的小窍门,或者教你把家里已经奔赴前线的男性成员的衣物拆开,改造成女士和孩子的衣服。
同样是在战争期间,发放给盟军空军的丝绸质地的逃生地图,也成了民间的抢手货。不少巧手的主妇将几块地图拼在一起做成裙子。地图上紧凑复杂的纹样,在前线意味着沉重艰巨的任务,在后方却是难得的美好化身。面对这样意义深厚的裙装,我们也许会心生一丝安慰 —— 对战争的恐惧并没有完全占据生活的全部,无论何时,只要人类对美的向往足够热切,就能够划破残酷的现实。
枪林弹雨的逼近,反而使年轻人更加渴望婚姻,残酷的暂时离别让他们想要早一天抓住与爱人相守的时光。没有足够的材料缝制婚纱也不算什么障碍,年轻情侣们就穿着军装、制服当结婚礼服,甚至设法弄来白色的降落伞做成婚纱,抽紧降落伞上的带子,恰好做成上个世纪宫廷礼服的样式。在当时的英国,丝绸几乎都用来生产降落伞,如果哪位女士能搞到一两片降落伞,足以成为令人羡慕的对象,杂志上也应景地推出使用降落伞三角形的裁片,裁剪衬裙和短衫的教程。
战争、荒年与疫情,浓缩并加重了人类的不幸,使那些在人类与生活抗争中产生的点滴努力都显得耀眼。事实上,在人类社会进入工业化以前,我们在与资源的争夺战中如从没有松懈的喘息般胶着至今。
几千年前,北极圈的因纽特人就在极端的气候生活着。在那里,夏季与冬季之间以雨季作为过渡,为了保持干燥,人们摸索出使用海豹的肠衣来做雨衣的方法。海豹的肠子经过刮净、晒干,纵向剖开形成带状材料,再用海豹的韧带作为缝纫线,把一条条肠衣沿水平方向缝成一件连帽外套。原材料的带状形态决定了衣服的构造,只在前胸和腋下增加了插片,满足了人体胸部的厚度和手臂活动所需。缝合时,针不能完全穿透肠衣,才能起到防水的作用。有心的人还会在衣服上缝缀海鸟羽毛装饰一番。
生活在我国黑龙江地区的赫哲族人,也是就地取材缝制服饰的能工巧匠。赫哲族人的祖先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掌握制作鱼皮衣的技巧,剥下胖头鱼、大马哈鱼的鱼皮,阴干、去鳞,经过鞣制,按照鱼皮的色泽和纹理仔细拼接、裁剪,用鳌花鱼的鱼骨磨成的针和鱼皮切成的细线,缝出一件件保暖又防水的衣裤。更讲究的,还会采来野花为衣服染上心仪的颜色,再用鹿皮剪成图案、用海贝壳做成装饰缝在衣服上。依赖自然的生存方式,塑造了赫哲族人崇尚自然的精神世界,他们向自然伸一伸手,就把云朵、蝴蝶、花草用来装饰衣服的纹样了。如今,在英国中央圣马丁学院就读的中国女孩 Foning Bao,在她的个人作品系列中也对故乡赫哲族的鱼皮服饰进行了重新演绎。她利用鱼皮本身的形状和质感和针织结合,舒展的同时更可以挺括有型,将古老的智慧巧妙绵延至今。
物尽其用不仅是对自然的恭敬,也展现出一种人类不愿屈服于自然的韧性。日本的和服就是这样一个典型。和工业发达的现代社会所推崇的消费观截然不同,古时的纺织品全部是手工一寸一寸织造而成,因此备受珍视。受织布方式的制约,布料的幅宽也相当有限,人们便以幅宽作为一半的肩宽和袖长,裁几块矩形,就能实现「零浪费裁剪」地拼出一件遮身的衣物。方方正正的矩形结构不仅便于折叠和收纳,也为和服特有的「洗張」方式提供了条件,为了避免和服面料缩水起皱,以前的人们会把整件和服拆开,清洗后平铺在木板上晾晒,最后再重新缝合起来,为它一次次赋予新生。
同样来自日本,传统织物「Boro」也许是对「物尽其用」最妥帖、恒久的证明。两百多年前,日本青森县的农民还未有种植棉花的习惯,棉布和棉线极为稀有,平民阶层普遍使用麻布缝制衣物,并用当地种植的蓼蓝进行染色。但是麻布始终不如棉布那样保暖,于是逐渐出现使用小幅棉布或其他零碎布头,多层纳缝拼成一整块织物的做法。用这种缝得紧密厚实的「Boro」抵御严寒。人们穿着它历经冬春,代代相传,进入一轮又一轮磨损与缝补的循环。久而久之,这种斑驳的质感和时光销蚀的意趣形成了独特的审美,和我国的百衲衣,以及山西、河北等地使用碎布拼成的门帘、坐垫也有着相通之妙,它们都是在时间的熔炉里,锻炼而成的节俭的艺术。
无独有偶,中世纪的欧洲也有过很长一段「零浪费裁剪」时期。布料的珍贵,使得裁缝们在下剪刀时,很难有勇气产生「剪去」或「挖掉」的想法,只有裁成直线是避免浪费的不二法门。当时有一种被称为「Tunic」的罩衫,也是利用面料幅宽进行矩形裁剪,衣身是矩形,梯形的袖片和三角形的插片又可以拼成一个矩形。缝制时将插片放入前后中线,衣服就有了上窄下宽的外观。就连裁掉的布头也不忍浪费,裁缝们往往会拿它来加固插片的尖角,或者为领圈包边。
时至今日,大规模的工业生产使标准化的生活用品层出不穷,按捺不住的消费欲望随着「买、买、买」的呼声越涨越高,有时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某种需求到底是自身的真实需要,还是受到目不暇接的媒介煽动后的反应。有人说,标准化的产品,已经将在设计中意外发现珍宝的运气,连同那些珍贵的不完美一起剔除干净了。似乎有不少设计师认同这样的观点,放缓了脚步。加拿大设计师 Genevieve Graham 的作品,就如同涓涓细流般温润而缓慢。她使用天然织物,借助手工染色和细致的立体裁剪,一针一线缝出让人为之共鸣的衣服。她还曾经把降落伞改造成长裙,再次从天而降的是惊人的浪漫。
一件衣服在投入生产前,就已经约有 15% 的面料在裁剪环节遭到浪费。面料的浪费也意味着参与面料生产的自然资源与人力资源也遭到了浪费,因此尝试以各种方式减少面料浪费,实现面料最大化利用,以降低对自然资源的索取。美国学者 Timo Rissanen 则主张从服装纸样设计层面实现「零浪费」设计,他呼吁服装设计师担负起应有的责任,在设计时更多地考虑服装裁片的形状与面料损耗之间的关系。在他的推动下,全球各地的设计师以及时装院校师生踊跃地展开服装零浪费设计产品的设计开发。例如,新西兰学者 Holly McQuillan 研发出一套零浪费服装设计模板,使用该模板可以轻松完成零浪费服装的版型设计。
在我国,也并不缺少节省剪裁实现可持续设计的尝试。包括汉族在内的各民族传统服饰,是人们在与不同自然环境相处过程中,所找到的平衡生活的方式,也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近几年,北京服装学院民族服饰博物馆贺阳馆长带领团队,经过数次田野调查,研究苗族传统服饰的结构、纹样和制作方法,拾取苗族服饰的矩形结构,以当下的视角提炼传统的图案,推出了「一方布」系列成衣设计。无论是从系列的命名,还是从直线型廓形的服装本身,我们都能体会到设计团队竭力保留一块布「始终完整」的初心。
人们身处困境时的需求,也引发服装设计师对实用性、功能性设计的关注。在共抗疫情期间,有呼吸和危重症专家根据流行性感冒病毒的性质研究并得出结论:病毒在越光滑无孔的表面,越容易存活,且存活时间更长;反而在毛绒织品上存活时间相对要短。这是疫情当前,环境对我们列下的「限制性条件」。然而换个角度想,对于当下的时装设计师们而言,这样的科学研究和结论,是否可以从面料角度思考并唤起时装设计更加实用的责任感?
灾难当前,我们总自怨自艾着「时尚无力」。然而,尽管无数次遭遇困境,我们仍要对人类由「衣」而生的创造力和韧性抱有信心。毕竟我们在难捱的光景中挣扎过,与严酷的气候环境抗争过。越是尊重手边的材料,越能构造自己的精神世界。困境总是唤醒对真善美的追求,以及如何跟自然平衡相处的思索。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歌颂这些困境中的服饰创造:它们没那么完美,却构成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永恒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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